作者/刘保社

  明天就要离开工作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王曲了。

  王曲是长安的一个小镇，座落在風景秀丽的终南山嘉午台下，八十年代中期初到这里时，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慢慢地清晰了，就像老电影里看到的三十年代繁华的小城镇一样，中间一条街道，南北长约一公里。街道上店铺林立，清一色的木板组合成的朱漆门面房，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可存放货物的阁楼。人们住在阁楼上，从窗户伸出头来，可以观察街上的风向，还可以向熟人打着招呼。山里把自己采摘的磨菇、木耳、山野菜、青绿绿的杜仲、丈二长的扫掃等从石砭峪口担出来，卖给店铺老板，换上自己喜欢的生活用品又担回去，店铺的老板再从城里进了好多洋玩意儿回来。每逢二五八大集，四面八方的人坐着马车，拉着架子车、开手扶拖拉机赶到这里，吃碗饸饹，调碗凉皮，有钱的再要个肉夹馍解解馋。小小的镇街，吃的用的一应俱全。这里盛产大米，桂花球大米是米中上品，颇有名气，过去，是官府选送朝廷的贡米。在没修石砭峪水库前，人称这里是长安的小江南。

  南望终南山近在咫尺，山光水色如诗如画，北依土塬，气势恢宏，黄土高坡雄强彪悍，中间一马平川，西望无极，淙淙细流从石砭峪跌宕而来，汇聚到滈河，聪明的王曲人引渠灌溉，大面积种植水稻，营造了江南水乡之美。春天，水渠岸上绿树掩映，水稻田边，绿草植被覆盖着每一寸祼露的黄土，连片的稻田里偶尔出现几块荷塘。莲藕在泥水下悄悄地生长，水面上慢慢伸出了肥嫰的绿叶。仲夏，荷花在黄绿色的大地上显得格外的清新鲜亮。太阳照在荷塘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当你身在其中时，方了解了北塬上建常宁宫的意义。

  常宁宫乃李唐王朝皇家御苑，位于在滈河北岸，是李世民为其母修建的宫庙御苑。民国时期，胡宗南为蒋介石改建为行宫。在常宁宫观景台，极目南望，皇甫坡下，王曲一带尽收眼底，山水终南清晰可见，小桥流水，夕阳炊烟，劳作一天的人们，踏着夕阳牵着骡马，赶着二牛抬杠，扑撒着鞋，拖着沉重的步子慢腾腾地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滈河从镇西缓缓流淌，一幅悠闲自在的乡情景致，把个王曲点缀的如诗如画。

  解放军西安通信学院就座落在这依山傍水的地方。

  西安通信学院的前身是东北抗联通信学校，在战争年代，它是部队的千里眼、顺风耳，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经过多年的战争洗礼，经过多次的分分合合，经历了与武汉通信学院、重庆通信学院，西北军事电讯工程学院的组合与提升，在1978年恢复军事院校时，选定国民党黄埔军校第七分校旧址-——长安王曲原通信工程团驻地作为校址，恢复建立了解放军西安有线电子技术学校，八十年代初，随着部队建设需要，发展定名为总参西安通信学院。历经了一代一代、一茬一茬的通院人辛勤努力，使这所基础薄弱，高科技人才，现代化设施设备奇缺的院校，逐步发展成为在全军颇有影响力的军事通信学院。通迅学院的人都深深的记得，建院初期，这里全是低矮的平房，阴湿的地面，用芦苇编织的棚顶上挂着摇摇欲坠的土渣，疯狂的老鼠在上面跳着迪斯科。个别教员夫妻因此还闹过别扭，好心的教员大叔从老家逮来一只大花猫，才使二人合好如初。相对较好的几座楼房，都给了学员住。没有礼堂，无论冬夏，集会看电影都在室外。营区的东面是黄土高坡，坡顶上有一座旧亭子，课余，人们爬上高坡，鸟瞰全校，倒也有几份情趣。渐渐地，小亭子周边成了爱情角，校长一气之下，把警卫连搬到小山顶。再后来，就是刚刚退休的这一茬人，开山平地崩石头，硬是在上边盖了一座图书馆。二十五年前，这是非常超前的教学设施，除了外表光鲜亮丽，存书量、查询系统、阅览室、教员资料室，都是当时最先进的。这是知识的圣殿，人们可以在这里姿肆的遨游知识的海洋。我们系几名学员在全国性学术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就是在这里完成的。在主教学楼的后面，修建了四百米环形塑胶跑道，以及标准的国家级比赛的足球场。较为制式阅兵台，使我们踏着激越的阅兵进行曲，迈着铿锵的步伐，进行队列训练，接受总部首长检阅。顺着阅兵台拾阶而上，就到达官兵们称之为布达拉宫的图书大楼和实验室，林达权教授在这里完成了光纤传输实验以及光纤銲接技术标准，成为全军以至全国通信行业的技术标准。全国电源学会副会长王鸿麟教授，早在二三十前就致力于新能源的研究与开发。在高于七层楼的凌空台阶上，学院西区一览无余，整齐的教学楼屹立在滈河西岸，学员宿舍鳞次栉比，几千名军校生和军地双选生从这里走向祖国的四面八方，走到基层连队。学生们主动请缨到祖国的边疆，从南京军区来的钟晓到西藏建功立业，新疆来的何兵又申请回到红旗拉甫兵站，守卫着西部边境。学习计算机的双选生周鹞进了保定车辆厂，成长为复兴号高铁客车的总设计师，拿下多项国家发明创造奖项，填补了世界上高铁客车的空白，复兴号全部程序由他个人设计完成。学院的北半部分，二十多年前是几栋破旧的平房，这几年陆续改造成为高大的教员楼以及学院的主办公大楼，紧挨着办公楼的是模拟作战通信指挥中心。为了避免通信指挥信号被敌方截获，潘进博士的研究团队，研究战争环境下信息安全系统，获得了国家科枝进步二等奖。杨仕平院长现代战争通信指挥研究，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张引发教授在几十年的光纤通讯教学中，始终盯着光纤传输的前沿问题，解决了光纤传输速率信息安全等重大难题，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他的团队研制的光纤传输终端设备在华为、中兴通讯等高科技企业广泛应用。围绕办公楼新建的学术报告厅，千人大礼堂满足了学院发展的需求。教员队伍硕博成为主力，近一二十年，集累了大量的高科技人才。为了学院的发展，我虽算不上添砖加瓦，至少问心无愧，因为我付出了青春，付出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明天我就离开了，脚步不由自主的移到了阅兵台前，一幅大型浮雕壁画，描绘了通信兵保障战场通信畅通、浴血奋战的光辉历程，这里有你有我也有他（她）。在部队的几十年里，我默默地工作着、奋斗着，不曾荒废一时一刻，虽说没有惊天动地事迹，学院的发展变化凝固了我们这一代奋斗的历史。如今，当我们在西安端起水杯时，就会想到九二年万名官兵会战黑河工程，那个时候，由于工程机械还不发达，黑河引水工程在市区的涵渠施工困难，西安市动员了驻军支援，通院和陆院较劲，看谁家能最先完成任务。谁服谁呀，军人比赛，没有第二。空军也参与了，武警官兵也参加了，一片混战，最后，各部队都提前完成了任务。记得我们学员队在翠化路施工时，路过的老百姓送水、送点心，送鸡蛋，不收都不行，沿途商店看到官兵买东西都不要钱，一位老婆婆从五楼的窗户放下一笼水果慰问学员，学员们深临其境，才体会到什么叫军民鱼水情。九十年代初，夏季干旱，引发秦岭几次发大火，长安县政府向部队求援，半夜三更，上级一声号令，士官大队带着救火装备，奔赴火灾前线，拿着简陋的灭火器材，上山灭火。我们眼看着几百亩松林不到十分钟，呼啦化为灰烬，我们急在心里，疼在心里。根据指挥部要求，部队南北摆开，迅速打开五米隔离带。火场就是战场，战友们以最大的拼劲，抢在大火之前，打通隔离带，调头围攻火情，在天亮前消灭了火灾。大家还记得，肖云兴、王召耘一行奔赴对越自卫反击战作战前线，他们代表通信学院支援前线通信保障，使教学与实战结合，为通信院校争得了荣誉。看着浮雕，我心潮起伏，浮想联翩。

  别了，王曲。

  明天，就要摘下军銜、脱下军装，我怎么能舍得呢？军装已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清楚的记得，那年在火车站接一个战友，一位中年妇女一把把一个小孩塞进我怀里，“解放军叔叔，你帮我抱一会儿，我内急。”说完，进了厕所。我当时还抱怨：我有那么老吗？我茫然的抱着孩子，懂事的孩子拉着我的肩章不住地叫着叔叔。一会儿，妇女出来了，笑嘻嘻的说：“蹩了老半天，就是不敢把孩子给谁，一看到穿军装的，心里就踏实了，解放军叔叔是我们最放心的人。”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的眼圈湿润了。我为自己的这套军装自豪。

  别了，王曲。我的心翻滚着：平时不是说好我是革命一块砖，那里需要哪里搬，盖了大楼不骄傲，盖了厕所不悲观，这会儿怎么啦？鼻子怎么酸了，眼泪怎么在眼眶打转？我缓缓地挪动脚步，无意识的来到营区外的滈河大桥。在部队几十年，已经习惯了风风火火，挺胸抬头，每分钟112步，每步75厘米的速度行走，今天的步伐怎么这样沉重？我移动艰难地脚步，看着远处的大山，一条白练扑面而来。铁腕治污减霾使河水恢复早年的清沏，水在桥南不远处的深潭旋了几圈后，向北而去，我突然想下河玩玩。记得我的小孩过八岁生日，正值夏季，约了几个朋友和小伙伴在河道里野餐，阳光、柳荫、鹅卵石、清风、白沙、小伙伴水里戏嘻打闹，打水仗，扔漂石，追鱼摸蟹。逝去的岁月不再回来。今天，我想试一下桥北的水有多深。我顺手拾起拳头大的一块石头奋力仍到水中，听到扑通一声，我下意识的感到水有半腰深了，石头溅起的水花，泛起层层涟漪，一圈套着一圈的波纹不断地向外延伸，水中的我，颠倒了，变形了，似乎将我的灵魂撕裂，随着波纹远去。我不想随波逐流，又捡起一块被水冲刷的磨去了棱角的瓦片，玩一下水漂，试试胳膊和手腕的力气，“噌—噌—噌”，瓦片在水中跃跃了三下，跌落在二十米外，我失望的摇了摇头，廉颇老矣！军营里不养老不养小，一切归零了，不过，我还得走下去，因为我是军人。

  阳光慢慢地变的柔和了，云彩格外的醒目。云彩下的村庄，炊烟袅袅，与长天一色，显得苍桑凝重，追着夕阳西下的地方而去，我不愿让古老的村庄挡住我的视线。曙光村西，大片的经济林在斜阳下斑驳陆离，红红的叶子铺满在空地上。深秋季节的阳光，折射在银杏树上，银杏树披着黄金铠甲。落叶铺满了路面，看上去黄灿灿，踏上去软绵绵。犹豫不决，踩还是不踩，脚踩上去泛起泥土沾污了这三接头军用皮鞋。顾不了那么多了，走吧，这不也预示着眼前是一条黄金之路吗？再往前看，就是宽畅亮丽的长安大道了。

  别了，王曲，魂牵梦萦的王曲。我将悄悄的离开，背着我跑五公里的行包，掏空我的口袋，脱下大沿帽，潇洒的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絲云彩。

作者简介

  刘保社，又名刘宏基，部队退休干部。八十年代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在部队长期从事宣传文化工作，先后在青海日报、青海文艺、陕西日报、长江日报、和部队内部杂志发表通讯、报告文学、散文、近来，文化新传媒、幸福南城等网络媒体发表散文。现为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楷书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国硬笔书法家协会培训中心副教授、陕西省新闻书画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