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于平
总导演佟睿睿说:“这是我第一次用民间舞的素材,特别是用少数民族民间舞的素材创编舞剧。”这说明,她在舞剧编创时很在意动作素材的既有风格。为此,她“前后八次到广西各地采风,从凭翔到崇左,从靖西到田阳,又从百色到乐业……真切感受了壮族人民的友好与善良。”因而这部命名为《花界人间》的舞剧在我看来,向人们传递的是一种“克欲向善”的信念,是一种持有这种向善信念的人格!
看完舞剧,脑海中拂之不去的就是那一丛硕大无朋的“花”;说“硕大无朋”似乎并不确切,因为这“花”本身就是呼朋唤友集聚而成——从幕启时的灿如夏花香沁人间,到落幕时的含似春蕾魂归花界,似乎在用一种鲜活的意象诠释古往今来哲人们屡屡发声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人生追问!而接踵展开的人生跋涉,又仿佛英国诗人弥尔顿从《失乐园》到《复乐园》所必经的人生历练!
当剧院的场灯渐渐暗下来,遮蔽舞台的屏幕上闪烁着如电影《阿凡达》般丛林中飘忽的精灵,你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一丛“花”的硕大无朋!随着屏幕的升起,那“花”也开始舒卷、攀缘、摇曳起来……这应该是舞剧的一个序幕,而序幕中这丛“花”的舒卷自如、攀缘向上、摇曳生姿,似乎在向观众展现“花界”的全部美好!看得出,编导对这丛“花”的编织极其尽心——在由三层舞者团团围定的塔状“丛花”的顶端,是壮族花神信仰中的花神姆六甲;而这座塔状的“花”,是编创者对魂归之地“花山”的象喻。
花神信仰应该是我们先民万物有灵观念的一种折射。这种信仰的本质,我以为体现出人类对自我性本善的某种久远记忆。壮族先民的花神信仰,不是对自身品质的美饰,而是对自我人格的确证。当一瓣瓣花瓣飘出花界(不断向观众、向乐池方向“飘”来并“飘”下乐池),我总会联想到敦煌壁画“经变图”上的那些“散花天”——不过“散花天”的职责是在佛祖演法至精彩处“天花乱坠”,而花神信仰中的众“花瓣”是怀揣某种信念和梦想去经历一场人生的历练!
一个短暂的静场……突然在炫目的灯光下,只见满台“禾把翻飞”,把静谧的花界迅速切换到鼎沸的人间。禾把翻飞的舞动,由满台平躺在地的舞者来表现;在这种全新的舞动视角后,我以为隐匿着由“花界”看“人间”的叙述逻辑。随着这逻辑的推演,翻飞禾把的舞者站立起来、穿插流动、形成织体,让人顿生“劳动创造世界”之感……同样是这逻辑的推演,在禾把如飞花般挥洒后,又有手持竹竿的舞者接踵尽情“打砻”——这次编导注重的是打砻的响声,是响声丰富而错综的节奏变化,是由“禾把舞”视觉的眼花缭乱进入“打砻舞”听觉的耳音充盈!
但显然,舞剧对于人间场景的营造是为了人世故事的讲述,《花界人间》的故事讲述的主角是女首席达棉和男首席布壮。因此,作为对壮族稻作文化具象呈现的禾把舞与打砻舞,在给人劳动创造世界的感受外,还要成为劳动产生爱情的桥段——这期间,达棉表现得生性活泼、聪慧并直率,而布壮的行为则处处体现出勤劳、憨厚和执着。因此,在禾把飞舞时,布壮似乎总在舞台后区的平台上来回搬东挪西,直到“打砻交响”时才融入舞蹈化的劳动——总导演佟睿睿说这是为定位达棉的爱之取向;我理解这应该也是壮族少女对自己生命中未来的另一半的美德期盼!
禾把舞与打砻舞既要营造人间场景,又要铺垫人生恋情,因此舞得十分阔大且又十分精致;编导当然不能忘了要推进戏剧情势,于是更为精致的“采药舞”致人炫目惑心了。在采药舞登场前,编导在舞台前区由下场门亮相了构成舞剧冲突的对立面人物——幽灵蜘蛛;因此,在精致的采药舞焕发出精彩之时,幽灵蜘蛛幻化成一朵美得有些妖冶却极具媚惑的花,引来了达棉和她的采药女友们的青睐——场刊上写的是,这花使达棉生出强烈好奇心和占有欲;因为这种好奇心和占有欲,达棉被幽灵蜘蛛蜇伤——其实是指被幽灵附体,以致成了具有善恶一念间的两面人,编剧冯双白称其为“陷入了双重人格的深渊”。而对于这个戏剧情势一推进便决定的“双重人格”,显然是舞剧直指的主题,也即冯双白所言:“为什么要揭示双重人格的巨大困惑?因为每个人都要回答自己内心的诘问!”
以下的戏剧任务,一是达棉如何表现出她的“双重人格”?二是布壮如何对待“双重人格”的达棉?三是“双重人格”的达棉如何终结——这事关舞剧的创作主旨和精神境界。关于第一个戏剧任务,编创者设置的场景是一场神圣的祭祀活动,达棉受幽灵蜘蛛控制而出现的疯魔状态或者说是癔症,在这一场景中很显然尤为不合时宜,因而也就不免众叛亲离。需要说明的是,上半场自“劳作”(禾把舞与打砻舞)、“采药”而“祭祀”的三大板块,体现出编导对场景戏剧任务的准确把握,更体现出由此而决定的舞蹈风格的整体呈现——“劳作”的热火朝天、“采药”的宁静雅致和“祭祀”的庄重肃穆,一步步将戏剧情势引向深入……
第一个戏剧任务导入后,布壮就面临着重要的人生抉择,这在舞剧中其实是毫无疑义的——是布壮对达棉的不离不弃;当然更要在他寻求如何康复达棉的过程中,证明冯双白的编剧主旨:“爱,是天下最好的解药。”前述第二、第三个戏剧任务是在下半场进行的,而下半场一开场的情境便是如同地狱般的地界。这里是幽灵蜘蛛的王国,也可以说是达棉在出现癔症后的幻觉——编导定义为欲望的花园。除了一段盘踞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之下的幽灵舞之外,第二个戏剧任务主要是在布壮、达棉与幽灵蜘蛛的三人舞之间进行的。这是个在表现中极其独特的三人舞:因为幽灵蜘蛛并不能让布壮和达棉感知,所以达棉和布壮只是二人间的或耳鬓厮磨、或手足无措、或形影不离、或形同陌路;但在幽灵蜘蛛的视角中,那个舞蹈着的“双人”是它的对象——它所要离间,并最终让布壮放弃信念和让达棉失去爱恋的对象。
这段“三人舞”将近七分钟,幽灵蜘蛛的不择手段、达棉的无法自控和布壮的情深一往成为这个舞段的性格定位和冲突焦点,而这个极具性格化又极具冲突性的舞段,将舞剧的戏剧情势导向第三个戏剧任务,即“双重人格”的达棉如何终结。正是在布壮的情深一往中,欲望的花园在达棉的幻觉中消失,而气急败坏的幽灵蜘蛛则向更多的人发散欲望的病毒——它用来迷惑众人的恶之花弥漫覆盖整个舞台布幔,成为欲望湮灭的沼泽。而这时,被布壮执念相守的达棉豁然开朗,在奉劝众人难以奏效后,果决地与幽灵蜘蛛决绝相断并决死相拼,以其奉献生命之大善而魂归“花界”……摒弃贪欲的“人间”,从此充满了欢乐与祥和!
达棉“双重人格”的终结,是通过摒弃“欲望”而实现的;舞剧对主要人物的礼赞,除了礼赞布壮的执着一念和情深一往,更是礼赞达棉的“懂得放下”和“懂得奉献”——而这便是古老传说所具有的现代意义。如同场刊上“导演的话”所言:“舞剧《花界人间》通过充满浪漫的花界和充满爱意的人间,展示壮族花神信仰中透出的积极的生命观;同时,将花界和人间的传说进一步落实到人性,在人物自我认知和自我解答的过程中,深入挖掘花神信仰民族特性中更具普世性的价值意义。”舞剧在达棉“奉献生命”而“决绝欲望”之后,通过风格绚烂、色彩缤纷的广西十几个世居的少数民族舞蹈来营造高潮——这高潮使“魂归花界”成为“人性升华”的象征,使布壮和达棉的人生作为隐喻着“人生的信念花界的善”!(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