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浩气起太初
——饶宗颐先生的启示
2018年2月9日,阴历腊月廿四,笔者从梅州赶往潮州。为表达家乡人民对饶宗颐先生的深切缅怀,潮州饶宗颐学术馆在馆内翰墨林展厅设立灵堂,于2月9日到12日接受吊唁。
笔者当日13点左右到达,首批吊唁者已经离去,颐园十分安静。
与媒体上的101岁不同,大门左侧的公告写着,饶宗颐先生“享年积闰一百零五岁”。潮州籍弟子解释曰:古习俗是3个闰年加3岁,虚岁加1岁。
翰墨林内外清净整洁,吊唁者脚步也很轻。笔者提笔签到,册子上一页是林伦伦教授的挽联:“一代通儒才高八斗精六艺,千年师表学富五车铸三求”。
肃穆的灵堂十分静谧,没有哀乐。饶宗颐先生的雕像两侧的挽联是大字隶书:“哲人勋绩千秋念,泰斗辉光万古垂”。两边排列着精致的花篮。
这是笔者第三次造访,前两次的朝拜与求学已经为哀思笼罩。泰山其颓,哲人其萎,一个属于传统国学的时代结束了。再次踱步于“天啸楼”左近的大小展室,密密麻麻的感想珊瑚般盛开,而最为迫切的是:饶宗颐先生的启示何在?
家学:天涯久浪迹,啸路忆儿时
这是“天啸楼”门两侧的楹联。
饶宗颐先生八十年如一日的做学问,起点恰恰在于家学。先生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但“神童”的儿时并不天真烂漫:“我小时候十分孤独,母亲在我两岁时因病去世,父亲一直生活在沉闷之中,但他对我的影响很大。我有五个基础来自家学,一是家里训练我写诗、填词,还有写骈文、散文;二是写字画画;三是目录学;四是儒、释、道;五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
饶宗颐认为,家学是做学问的方便法门。因为有家学的便捷与“因材施教”,孩子“开窍”较为直捷。这里的“家学”,不仅是藏书丰富,父辈博学,更重要的是开启幼童宽广的心地,鼓励后代斑斓的幻想,引导孩子少走弯路。
饶宗颐自幼畅游藏书之海洋“天啸楼”中,侣诗书而伴典籍,16岁开始便继承先父遗志,续编《潮州艺文志》,这在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而且,初中没有读完就果断辍学,同样得到了家庭的支持,这在今天也几乎是天方夜谭。
或曰时下谁家还有“天啸楼”?到哪里去找陈寅恪、钱钟书、俞平伯们唾手可得的“家学”环境呢?
窃以为在如今学科分类之细腻、教育制度之现代的背景之下,“家学”更多的是有效的“提前教育”。60岁的退休制度,让不少年富力强的“爷爷奶奶”成了孙子辈的朋友。有知识与精力的老人,拿出部分时间教育孙子辈,完全可以奠定孩子的学养基础。笔者身边有女孩去年12岁考上浙江大学者,主要是爷爷教育的成绩。中国科技大少年班至今仍然人才辈出,也与家庭教育前提息息相关。近年来,中外教育家反复强调:家庭教育已经占到所有教育的80%左右。实际上恰恰是提出了“微时代家学”的问题。有学养基础的父辈、爷爷辈掌握了教育学、心理学,完全可以充任“多快好省”的教师。而时下的数字图书馆、阅读器等便利,也完全可以视为今天的“天啸楼”——关键在于“人”的素质的教育,知书达理的教育,这是“新家学”的伟大使命。
扩而大之,今之“血缘遗传”即“啸路”、环境熏陶即家教,应该具有全新的内涵。傅斯年曰:“家学者,所以学人,非所以学学也。”所以,不能认为“家学”已经是“绝学”而饶宗颐先生式的学习无可师法。
华学: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
“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天风吹海雨,欲鼓伯牙琴。”饶宗颐先生胸中千古难灭的“意”,应该就是其“三求”与古人的“三不朽”:求是、求真、求正;立功、立德、立言。
不是说声光电化的科学不重要,也不是说博大精深的西学不重要,而是从饶宗颐的成功可以发现:其学养基础在于立足国学的文史哲兼通。他说:“父亲给我打开的天空、建立的基础是无科不修,按照中国传统的做学问方法,其实是文史哲相通,文中有史,史中有哲,哲中有文。”循此路径,他才业精六学,才备九能,日臻化境。
归纳其著述,饶先生分为“敦煌学”、“甲骨学”、“词学”、“史学”、“目录学’、“楚辞学”、“考古学”(含“金石学”)、“书画”等八大门类。后人亦有分为14大类者。而钱仲联先生则从“考”与“论”切入,指出:饶宗颐的国学立足于王国维、陈寅恪等之上而站得更高:“所考释者,自卜辞、儒经、碑版以迄敦煌写本;所论者,自格物、奇字、古籍、史乘、方志、文论、词学、笺注、版本,旁及篆刻、书法、绘画、乐舞、琴艺、南诏语、蒙古语、波斯语,沉沉夥颐,新解澜翻,兼学术文、美文之长,通中华古学与四裔新学之邮,返视观堂、寒柳以上诸家,譬如积薪,后来居上。九州百世以观之,得不谓非东洲鸿儒也哉!”(《固庵文录序》)诚哉斯言。
“做学问是文化的大事,是从古人的智慧里学习东西。”故此,选堂先生的“意”无疑充溢着汉民族的国学气息。
然而,先生本人却对“国学”二字并不满意:他说,各国家都有本国的文化,把中华文化称为“国学”,放到世界上就不通了,因此,他认为称“汉学”或“华学”更为准确。他创办以中文为媒介的大型国际性学报《华学》并自任主编,正是为“华学”正名且流布。
所以,重视“国本”,又能会通古今中外,是“饶学”的重要特色。
由于种种原因,如今上至文科“长江学者”,下到各个大学的博导硕导,其“华学”基础实在难以望选堂先生之项背。如今国家倡言传统文化,实乃迫在眉睫之补课也。
自学:出墙桃自媚,穿屋笋犹鲜
此乃先生在随笔《金字塔外:死与蜜糖》中引用的赠给友人的一联。此文立足生死高度,中外典籍信手拈来、行文左右逢源而自如轻松,其根底自然还在于古文与外文的基础。而“桃出墙”、“笋穿屋”的意象,也正是先生“不拘一格”的心理外化。
“只要触角所及,饶宗颐莫不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看着有关专题片对饶宗颐的绍介,笔者想到了通晓数学、物理、生理、地质等学科的画家、雕塑家、音乐家、发明家、天文学家、建筑工程师达芬奇。后人称饶先生为“东方达芬奇”真是恰如其分。而且,这两位通才的共同特点在于:超凡持久的自学能力。
“凡有所学,皆为性格”。正因为随心所欲,乘兴而发,即用即学,所以后人很难把饶宗颐先生归到哪一“家”,他曾幽默地说,“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游子”。
的确,文革中大陆学者颠沛流离,饶宗颐却在满世界“自学”:考证甲骨文,他东渡日本;研究敦煌学,他遨游法兰西;研究梵文,又去了印度——1978年退休至2018年驭鹤,整整四十年,他的“自学”与“治学”步步精进、相得益彰。
而且,“游子风”与“自学”、“自由”、“自在”实在是唇齿相依。有论者评得到位:“他有三颗心,第一颗叫好奇心,第二颗叫孩童心,第三颗叫自在心,一颗比一颗高”。可以说,先生的“自学”,学的绝不仅仅是经史子集,更多的还是充满尊严与智慧的“活法”。罗素说过:“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止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而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可见中外哲人心气相通。
2008汶川地震,饶宗颐书“大爱无疆”四字,筹得500万元。2010舟曲特大泥石流,正在敦煌庆贺95华诞的先生将160万寿礼慨然捐赠灾区。2013雅安地震,先生“戚戚之情,哀哀我心”,“现捐款50万元港币以表微衷。”
求知欲与大爱、与恻隐之心密不可分,也正是饶宗颐先生留下的宝贵遗产。
总之,先生的家学是“五管齐下”的家学,先生的“华学”是世界文化格局中的本土学问,先生的自学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无法之法”。这三点对于荦荦后学的启迪,弥足珍贵。
“天地大观入吾眼,文章浩气起太初”。面对“旷世奇才”、“东洲鸿儒”、“汉学泰斗”、“国学大师”的称谓,九旬饶老莞尔:“呵,大师?我是大猪吧。现在‘大师’高帽满天飞,太多了。其实大师原来是称呼和尚的,我可不敢当。”潮汕话里,“大师”与“大猪”谐音。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无疑,像饶先生这般学问、人品俱佳的大学者的离去,留下了无可弥补的空白。我们所能够做的,当是寻源“太初”,报答“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