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立民
一 情系食宿说还乡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汉书·董仲舒传》:“一者,万物之所以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这“从头开始”的一年,时间总是分分秒秒地流逝。但是,作为个体的我们,是从“精神会餐”的读书开始呢,还是从“始于足下”的出行开始?大家自有各自的考虑。然而,身在异乡的游子——无论打工族还是读书的青少年,总是要激起一件事:很快就要到传统节日春节了,于是回家就成了一个期盼与沉重齐飞的话题。
人生惟有读书好,天下无如吃饭难
陆放翁诗联:“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说的是读书跨年,有滋有味,居然忘记了时间和空间。
“单恐衡阳无过雁,书筒不至费人思。”2018年第一天,笔者收到寄自南开大学的新书:熊培云的《慈悲与玫瑰》,是在彼读研的晚辈所赠。那著作精装,包封,轻型纸,行距较大,阅读方便。而“在一本书里集中谈论慈悲”这种人的本性,自然是有深度的话题,与文史哲、社会心理诸家学科皆有关联,可登大学讲堂,亦可留在茶余饭后。于是自然记起袁枚《随园诗话》里的掌故:乾隆进士蒋起凤诗联曰:“人生只有修行好,天下无如吃饭难。”后来“路人甲”改为对联曰:“人生惟有读书好,天下无如吃饭难”。“只”改作“惟”、“修行”改作“读书”,境界颇不相同。后人谓之“脱化”。或曰“人生”改为“世间”对得更工,无奈“世间”即天下,重复了。
进入“微时代”之后,网络阅读成为大家的日常行为,而纸质书籍的销路愈发促窄。以至于一些“90后”、“00后”果真把“甄嬛”、“芈月”、“手撕鬼子”当成了历史乃至“信史”。2018年下半年,笔者所在的高校全校公选的“鲁迅与传统文化”课上,面对文科大三的学生,笔者说:“读过四大名著的举手”,举手者寥寥无几。可见“惟有读书好”的古训正在被忘却或者被颠覆。“书中自有黄金屋”在某时某地已然变成了“屋中自有黄金书”,一栋房产的钱足足可以买一百套1500卷的《四库全书》,而一些富豪的豪宅里,墙上满满当当的“世界名著”不是书籍,而是油彩画上去的“杰作”。正所谓“文籍图满腹,不如一囊钱”。
然而,不读名著——尤其是本国本民族名著——的子孙是危险的。“吁嗟假学何其多,数典忘祖圣所呵”,对自己历史的无知,堪称另一种“吃饭难”。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他所吃的食物。”看一个人阅读的书籍,基本上课能够判定其精神品级。故此,新年伊始,“人生惟有读书好”的联语恐怕要“天天讲月月讲”才行。“英国人宁愿失去印度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亚”,此之谓也。
不需梁上称君子,偏向人间献技能
此联讥刺无德,入木三分。《后汉书•陈寔自传》说,做“梁上君子”的窃贼尚有“穷困无奈”的原因。而“偏向人间献技能”就是恬不知耻了。用电影《天下无贼》里的台词叫做:“最讨厌你们这群打劫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2017年岁末,哈尔滨“五星级酒店用马桶刷刷茶杯、浴巾沾马桶水擦地”的新闻引发热议。当即有朋友发来图片并配文字:“出游带辎重,心惊肉也跳。刷完马桶刷茶杯,天下都知道。”问题还不在“浴巾擦马桶”演变为“浴巾擦茶杯”,最后发展为“马桶刷刷茶杯”的变本加厉,而在保洁员的“实话实说”:“有客人的时候别这么刷,这是属于违章操作”!说明那是“明明白白我的心”,规章制度清清楚楚。但是,只要看不见,我就随手干。这就叫“偏向人间献技能”,反以为巧妙或者光荣。
而且,用那些疑似心灵鸡汤的“退回内心理论”另辟蹊径,笔者当即决定:从自己身上找对策:今后外出一定自带杯子、床单、拖鞋、洗漱用具……换言曰,遇到如此的“献技能”,大禹治水的“导”是不行了,只有用鲧的“堵”。但是,深思还是不妥:浴巾可以擦地板,被子同样可以。褥子能够擦茶盘,枕头也可以擦坐便。夫出游是否要把被褥枕头都塞进私家车的后备箱?
对付“技能”的办法何在?笔者记起20年前一小事:化学系老师用一个温度计一样的东西,伸进牛奶桶一量,便知牛奶兑水几何,弄得卖家面红耳赤。套用此法,尊敬的化学家可否继续发明一种“测试仪”,往毛巾、被褥里一放,立马测量出“清洁度”,还“星级消费”一个循名责实,让屡教不改者“永不得翻身”。
呜呼!“有天皆丽日,无地不春风”,新年该有新气象,该说吉利话。但愿笔者后半生再也不评论这个“不卫生”的题材。
衣上风沙叹憔悴,梦中灯火忆团栾
此乃金人元好问七律中的一联,写返乡的艰辛与期待。1237年,金已经被灭。他从山东冠县回故乡山西忻州,至太行山之小路羊肠坂,“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更觉难”。一边风尘仆仆,一边归心似箭,而且梦里依旧的阖家团圆的亲热。后人评价此联“成如容易却艰辛”,没有亲身经历写不出来。
看到今年1月3日的“春运首日火车票今日开抢”,下意识想到元氏此联。一个“抢”字,几多期待,几多急切,几多苦涩。前几年春节前,均有消息说“摩托车大军”从珠三角开往广西、湖南、江西乃至笔者的老家河南,曾记起老杜的“车辚辚马萧萧”而仰天长叹,遂上网下载上百幅“珠三角十万农民工骑摩托车返乡”图,细看,收藏,夜不成寐,起而记之:“无意点赞/微信推送的冰雪展/我起身眺望河南/把纸箱抬上支架/扎得心一样紧/给女儿绑牢裤管/夹在夫妇中间/车把抖动着大水壶/膝盖缠绕皮垫/北风西风/头盔是节拍器/酸雨冻雨/胶袋是不变的预案/向北 轰隆隆一路向北/胸中揣着爹娘/车灯对准家园/广州砸下冰雹/大雪刷白韶关/十万摩托大军/归途如何平安?”还好,去年已经开始有农民工兄弟开三五万元买的私家车返乡,今年大概更好一些——顺风车也多了,或许铁路的负担没有那么重了吧。
二 一声爱心几样情
“怀旧空吟闻笛赋”。不过,到了一定的年龄,怀旧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看自己18岁的老照片,倘若仅仅是慨叹韶华易逝、时光不再,意义不大。唯有愧无悔,觉得行有余力,还要“老夫爱作黄昏颂”地做点事情,方才对得起师友儿孙。果真尚未“脱单”,也不必为完成一项“任务”一般地着急,不妨到苏州“最寂寞电影院”以静制动,寻觅同气同声。至于只爱金钱不问贫困同胞疾苦的“公仆”,倒是先摘取其“顶戴花翎”再说其他。
师友肯临容膝地,儿孙莫负等身书
此乃林则徐自题藏书楼的对联。意为师友交易深厚,不嫌自己的书房窄小;儿孙们要有出息,不要辜负了父辈留下的满架的经史子集。
林则徐的藏书楼在福州通湖路东“云左山房”中,名“七十二峰楼”。现已辟为林则徐文献馆。
林则徐乃制联大家,大凡关注者都有所耳闻。其最有名的联语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此外,他还有一段堪称佳联的口语可以与“儿孙莫负等身书”对读:“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重内容而宽于形式,是对联的特长,故作为联语,这几句当然也说得过去,虽不是平仄相协,但是可以列为“宽对”的。
元旦节跨年之际,有网民仰天长叹:“所有90后都成年了!”并笑谈“2018”是“爱你18”的意思,于是朋友圈被“18岁的自己”照片刷屏,一片“物是人非”的唏嘘。凤凰网文化板块因势利导,提问“读没读懂没所谓,18岁时读的那本书你还记得吗?”曰容颜易老,还童无门,但读过的书却会在生命里留下永恒的痕迹,恰如“虽然忘记了孩提时代吃过什么,但可以肯定,它们中的一部分已经长成了我的骨头和肉。”
18岁时读过什么?“大哉问”也。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笔者18岁时尚在部队服役,两三毛钱一册的鲁迅杂文集的单行本买了一堆,又没有注释,一知半解而似懂非懂,哪里知道十年后在大学里教“鲁迅研究”课程?
虽然现在的电子书方便快捷,“等身”却绝不可能。但是,春节长假,师友围坐小屋,说说当年甘苦与共的往事,回忆一下读过的书籍,也是一道美味的下酒菜也。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清末谴责小说《老残游记》以这样的对联结尾,表达了作者的慈悲为怀,也显示了作者的文化底蕴,胡适之因此评价作者:“刘鹗是个很有文学天才的人。”
可惜时下由于种种原因,“错过姻缘”的日渐其多。日前看到新闻标题:一半全单身?苏州“最寂寞电影院”出炉。说的是这家影院单张售票率全国最高,达到了41.8% 。换言曰,近一半的观众,都是独自买一张票,孤零零地来看电影。
当然,我们要尊重观众独身观影甚至独身的自由——从整个欧洲到临近的韩国,婚龄推迟是普遍现象,我们这方面的“与国际接轨”也应该视为正常。但是,“独自买票”与“单身”并不是一个概念。两地分居、上夜班、乃至“工作需要”——笔者就做过文化部门的“影评员”,看电影就是必须完成的任务——都可能造成“单独观影”,因此也未必“最寂寞”。
消息说,影院的留言墙俨然变成了一堵交友墙。墙上写着:“有车有房,有猫有狗”、“一年在这看了46场电影每次都是一个人”,下面还都留有联系方式,说明观众里面不少年轻人是有意“脱单”的。
再退一步,现在网络交友如此方便,连“租一个女友回家过年”以“搪塞二老”都已经是有公司经营的“生意”,为什么不能够找个“影友”并肩观看呢?
寂寞是渴望中的一颗心。但愿“交友墙”能够造就同样喜欢电影的脱单的“有情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是《红楼梦》里著名的对联,来自小说里的“太虚幻境”,意思是:把假的当作真的了,那真的就成为假的了。把一无所有当作应有尽有,那么你原来具有的东西也就快要没有了。正如《水浒传》里山贼李鬼冒充李逵,恰恰被真李逵遇到,于是原形毕露。但是,如果真李逵没有遇到呢,路人也就很容易“真假莫辨”而上当了。
2018年1月6日《法制晚报》消息:原国务院扶贫办外资项目管理中心主任范增玉,被提请由死缓减为无期徒刑。按照有关规定,“在死刑,缓期二年执行期间没有故意犯罪”,减刑纯属正常。而笔者关注的是,这位“扶贫”主任“东窗事发”之日,正是其在“扶贫”岗位长袖善舞之时。换言曰,他是心在爱财而不在扶贫,是通过“劫富”而“致富”绝对不曾“扶贫”。例如,他明明知道“高铁一姐”丁书苗已经采取了强制措施而自身难保,仍然谎称认识有关领导,可以帮忙疏通关系,先后骗取丁890余万元。尽管此乃坊间说的“黑吃黑”,然而,让这样的人管“扶贫”项目,岂不真是把养鸡场交给了黄鼠狼!“假作真时真亦假”,那份“贫”可真就“扶”到“太虚幻境”里去了。
清代戴远山即将离任而另有任用,他送给友人——自己的继任者一副对联:“诗堪入画方为妙,官到能贫乃是清”。今天吟来,仍然联想丰富。清与浊,财产真是试金石。“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封建官场上,说洁身自好等于对牛弹琴。而在人民当家做主的今天,愈发容不得监守自盗、鱼肉百姓。所以,在纪检、监察、扶贫、慈善等机构里,尤其容不得“以假乱真”,否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祸害加倍,影响恶劣也。
同日消息:7人冒充九华山弟子在雍和宫附近算命行骗被拘留。骗子手持九华山佛教协会授予的“五戒皈依”证,声称无所不能。其实,这类骗子很容易对付,一报警立马现形。怕的是戴上了“扶贫办主任”的红帽子,下面就有点难办了——人家敲锣打鼓来“帮扶”你,你说那“爱心”有还是没有呢?
三 书卷多情似故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说的沉重一点,悼亡的话题似乎比爱情的话题还要恒久。一个人有可能一生命运遇到爱情,但是,死亡却是无法回避的,尤其是对于国家与个人有着无可比拟重要性的人物,一旦驭鹤,唯有遗憾。《金融时报》2017年年终文化专论《慎终追远》称:众多文化名家相继去世,引发公众普遍的哀思,是值得铭记的文化现象。文章纪念了余光中、周有光、杨洁、屠岸等文化名人。而进入2018之后,哀思还在继续。
骑龙韵律金刚语,驾鹤英魂玉石诗
2017年12月15日晚,笔者应邀参加“第17届(深圳宝安)华文诗人笔会”,赶到宾馆已是晚上7点。报到后匆匆上电梯,只见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微笑。著名诗人、《华夏诗报》执行主编洪三泰老师介绍:“这位就是创会诗人野曼先生。”我上前轻轻地握手问好。洪老师说:“野曼先生已经97岁了。”我们都很吃惊。
第二天,野曼先生坐着轮椅到达会场,宣布笔会开幕。他拿麦克风的动作并不自如,声音也有点弱,颤巍巍的,而且,很快被如雷的掌声所淹没。
“华文诗人笔会”以往叫“国际华文诗人笔会”,发轫于1993年,是野曼先生与犁青、徐迟、张志民、邹荻帆、舒婷等新老诗人一同发起,每届诗会均邀请数十个国家的多位诗人出席,颇有影响。
没想到那第一面次竟是永诀。
2018年1月3日晚,洪三泰老师发来微信:“深切哀悼野曼老师——骑龙韵律金刚语,驾鹤英魂玉石诗”。笔者一怔:才过了半个月!
知道“野曼”的名字是1982年。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抗战文学,有野曼先生1939年与蒲风主编《中国诗坛岭东刊》的记载。著作等身的先生主编过《文艺世纪》,做过《华夏诗报》总编辑,最早的诗集《短笛》1942年出版。
初见即永诀,深夜难眠的笔者凑成一副挽联发给诗友:“新诗报短笛吹开世纪文艺,古岭东大爱暖透千年宝安”。
初见即永诀,无法说幸也不幸。毕竟见到了载入史册的前辈,毕竟野曼先生的诗魂在另一个世界仍然会光彩熠熠。是的,年轻时大家都是“诗人”,但是是否真有诗心,还是要看道别的方式。
2018你1月12日,港城湛江的一家旧书店里,笔者买到了野曼先生的诗集《爱的潜流》,第一首就是欢呼进入新时期的《昭雪了》。
勒马黄河悲壮士,挥戈易水哭将军
据报载,1946年,重庆各界举行追悼“四八烈士”大会,清理挽帐时,发现此联只有上联缺了下联,是追悼叶挺将军的。清理人员立即电话红岩办事处,得知此联是刘伯承同志从太行山前线发来的电报,下联为:“挥戈易水哭将军”。
忽然记起以上掌故者,因为2018年1月9日,有两则噩耗同时传出:两弹一星功臣袁承业、中国气动弹性专业奠基人管德两位大师、院士同时去世。黄河呜咽,易水悲鸣。
袁先生是浙江上虞人,父亲毕业于金陵大学,是有机化学家。为儿子起名“承业”,即希望“子承父业”。袁承业1948年毕业于国立药学专科学校(中国药科大学前身),1951年作为建国后首批公派留学生,赴苏联攻读化学研究生。他在去莫斯科的火车上开始学俄文字母。靠一位苏联老太太每天辅导几个小时俄语,顽强地学习和工作,1955年9月以优异成绩通过论文答辩,获苏联科学副博士学位。1959年,为“两弹一星”急需,他毅然改行,组建并领导核燃料萃取剂研究组,成功研制P-204、N-235和P-350等萃取剂,为中国原子能工业的发展作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
然而,居功至伟的袁承业,坚持不在项目书中署名,他始终认为,祖国的尊严和国家的需求至高无上:“作为科学家,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应该问问自己,我这一辈子为国家做了哪些有用的贡献。”
呜呼!比比花巨款投机、2009年仅仅差一票落选中科院院士的贪官、原铁道部副总工程师张曙光——其两部高端“著作”均由铁道部官员出面,召集北京交大、西南交大、同济大学等单位数十位教授、研究员,住北京高级饭店,突击编写限期完成,然后署上‘张曙光著’加急出版——人格的高下,果真能够有无限大的距离也!
未许落花生大地,不叫灵雨洒空山
这是端木蕻良先生挽许地山的名联。在联里巧妙嵌进“许地山”及其笔名“落花生”,《落花生》与《空山灵雨》均为许地山名作。而且许信仰佛教,灵雨即好雨不洒“空山”,说明出世的许氏做了入世的功业。
据学者雷颐微博消息,著名中国游民与流民文化问题研究专家王学泰于2018年1月12日晨病逝,享年76岁。
王学泰先生为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著有《清词丽句细评量》《中国人的饮食世界》《中国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态》《偷闲杂说》《水浒与江湖》《中国饮食文化史》等多种著作,后学们从中获益良多,正可谓“不叫灵雨洒空山”。
凤凰网曾在2014年3月对王先生进行了长篇专访,采访中,王学泰称他不喜欢被叫“知识分子”,宁可被叫做“知识人”;他说中国还有一个历来被文人学士忽视的游民社会;他说“意见领袖”是贬义词,“知识分子约架”是文明倒退;他说中国文化平均200年动荡一次把从前文化消灭殆尽;他说判断文化高低的重要标准是对个人价值承认与否——善于制造“奇谈怪论”的王学泰先生,文革中曾因“现行反革命”入狱数年,但是,其思考的触角从不曾折断。于是,作为繁花似锦的思想者,他的智慧的“灵雨”将继续滋润后学、滋润古九州的山山水水。
乾坤有意终难会,书卷多情似故人。缅怀逝去的大师、学者、诗人,我们只能说:那美好的仗你们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你们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你们已经守住了。后来者的任务只有两个字:继续。
四 桃李无言花自红
“要求”是严肃的,也可能是无力的,可能是充满了正义感的,也可能是某些人做不到的。“要求小学生睡眠要达十小时,中学生九小时”,诚意可感,天人共鉴。只是实际情形之下往往成了虚拟语气。老诗人食指批评新诗人余秀华,提醒她关心人类的命运、祖国的未来、农民生活的痛苦,无奈余诗人本人意见很痛苦,也需要给她“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的权力。琼瑶阿姨要求恪守版权规定,以至于年届八旬还要“整理我的‘全集’,分别授权给大陆的出版社”,当然值得敬佩,然而盗版书至今络绎不绝,说明其“言情”并不过时。
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
这是鲁迅《秋夜有感》的颈联。“六郎”原指唐代张昌宗。《唐书•杨再思传》载:武则天时,“昌宗以姿貌见幸,再思又谀之曰‘人言六郎面似莲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逢迎至此,的确肉麻之至。但就“不易”立论,此联又恰恰说明了言易行难,用时下流行语叫做“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也。
进入新年第一周,有新闻曰:“教育部要求小学生睡眠要达十小时,中学生九小时,家长们怒了!”说是有司《义务教育学校管理标准》再次明确:“家校配合保证每天小学生10小时、初中生9小时睡眠时间”。家长的不满可以理解,因为京沪等地朝九晚五,孩子多半没有午休,按照“要求”,早上六点半起床勉强还做得到,可作业如山,晚八点半休息谈何容易!但有关部门同样是一片好心,即便目前达不到,也算是有了利国利民的“伟大目标”。孩子们个个睡眠缺乏,如果规定说“命该如此”,岂不更糟糕!
此乃“已无酪果供千佛,偏要莲花似六郎”,无可奈何。曾几何时,“北京公布公厕管理服务标准,规定公厕里苍蝇不得超过2只”,紧接着西安与南昌则规定“不得超过3只”。网民大惑:苍蝇乃飞行动物,行踪不定,断不会趴在那里听人查数,所以规定疑似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被批评为“有理想,没理性,既无知识,又无常识”的行政态度。
子曰:过犹不及。有些事可以规定,有的事则很难规定。与其满怀善意地“定了再说”,不如先想一想:有人问一句“如何实施”咱怎样回答?
同是肚皮,饱者不知饥者苦
一般面目,得时休笑失时人
这是清代学者、诗人朱彝尊的口语化对联。说的是“设身处地”而将心比心。笔者却是由此联想到日前新老诗人的舌枪唇剑。
1月13日,著名朦胧诗人食指批评新诗人余秀华,称她的理想生活就是喝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对人类的命运、祖国的未来、农民生活的痛苦等宏大命题视而不见。并说评论界捧红余秀华是“不对历史负责”的表现。而余的回应也针锋相对,首先是说自己不知道食指是何人,而后表示自己从来不觉得农民生活痛苦,并反问道:“人们向往田园生活,凭什么又鄙薄它?”
这实在又是一段“难得莲花似六郎”的悖论。
食指先生忧国忧民,心怀大爱,本是那一代诗人最为可贵的使命感与责任感。至今坚持不懈,可见对于国家与人民“爱之入骨”。而对黄钟大吕的呼唤,与时下的“创作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并无二致。余秀华的“从来不觉得农民生活痛苦”乃是诗人的直感,你也不能说不允许她觉得“田园生活美好”。铁板铜琶之外,她要“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同样是自己的自由。毕竟也要有人描写“小桥流水人家”。
但是,客观地评论,余诗人还是有点“勉强”了。食指的作品不仅见于各个选本,而且进入了大学讲章,作为小有名气的新诗人,理应知道。而且,余诗人自己家的图片网上就有,惨状令人心疼。她去温州打工,残疾人工厂弃而不用,买一只瓷碗学要饭又跪不下来,“那时候有铺天盖地的忧愁,/19岁的婚姻里/我的身体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以至于跳湖自杀——这一切哪里有半点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的影子?如果说现在余诗人有点稿费了,离婚了,有权力享受“田园”了,也请“得时休笑失时人”,中国尚有几千万人过着艰难的生活,国家“扶贫”的任务依旧繁重。吃不饱肚子的同胞仍然没有“诗与远方”,食指先生的忧虑并不过分也。
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
毛泽东钟爱的古籍《两般秋雨庵随笔》(清人梁绍壬著)载:清人葛秋生书斋悬一联云:“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而“乱书”与“相思”不能不让笔者记起琼瑶阿姨。
2018伊始,中南博集天卷与湖南文艺出版社合出最新版本的琼瑶经典作品,定名“光影辑”的第一辑,收《窗外》《一帘幽梦》《在水一方》《烟雨濛濛》《庭院深深》和《几度夕阳红》。琼瑶在新版本序言中说:很少有人能在有生之年,写出65 本书,15 部电影剧本,25 部电视剧本一千多集。我却做到了!对我而言,写作从来不容易……‘投入’是我最重要的事,我早期的作品,因为受到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影响,大多是悲剧。写一部小说,我没有自我,工作的时候,只有小说里的人物。我化为女主角,化为男主角,化为各种配角。写到悲伤处,也把自己写得‘春蚕到死丝方尽’”。无论后人如何评价,琼瑶对于几代年轻人的影响是无可否认的,“纯情”拿着笔“痴情”无可厚非,即将八旬而念兹在兹也弥足可敬。
而且,“乱书”不仅是说她著作等身而“四壁皆书”,而是另有隐忧:“大陆早已有了我的小说,因为没有授权,出版得十分混乱。1989 年,我开始整理我的‘全集’,分别授权给大陆的出版社。”但愿这次的分辑出版能够做成个“一锤定音”的“经典”。
“惠兰有恨枝犹绿,桃李无言花自红”。善恶功过,是是非非,且按下不表,因为时间总是公正的。
五 时复长吁一两声
记得是2012年,同事张应斌教授送我一本他的近著《啸文学简史》,该书剑走偏锋,以时间为线索,由源及流论述了“啸”的发生、发展过程和“啸”作为表现内容在中国文学中的发展演变历程。不仅是中国文学,中国语言学、艺术学、社会学恐怕都可以与“时复长吁”的“啸”扯上关系。日前,用化学元素写对联值得一叹,酷暑严寒让学生跪在操场上考试值得一叹,夜半用洒水车王马路上倾斜脏水更值得仰天长叹——至于喟叹能够有多大“匡时”的作用,尚需历史检验也。
佳人苹果脸,瑞士葡萄牙
标题党,标题党,蜗牛角上惊雷响。
2018年1月下旬,几家大网站都发了消息:“用化学元素写春联,门捷列夫会沉默,居里夫人会流泪!”实则幽了网民一默。
说的是南京林业大学2017级学生,用元素符号做对联。上联为:Ag Zn Na F Ga Hf Mg,下联是:Re Sg Tc Au As Sc Ti。翻译成汉字,上联:银锌钠氟镓铪镁,谐音“迎新纳福家和美”。下联:铼喜锝金砷钪钛,谐音“来喜得金身康泰”,横批是“闷声发大财”。
对联是汉语言为本的大宗国粹,与传统诗文唇齿相依,也素来是“文人雅士”的重要标签。苏东坡有句:“退闲拟学旧桃符”,可为明证。《归田录》等书记载了不少他的“对联本事”。也正因为博大精深,“旁斜逸出”的“对联文化”愈发琳琅满目。在数十种“对法”里就有“无情对”一说,意思是“字面对仗工稳,意义绝不相关”。例如光绪皇帝表扬珍妃:“佳人苹果脸”,结果后人对了个“瑞士葡萄牙”。二者越是不相干,审美幽默越强。如“陶然亭”对“张之洞”、“庭前花始放”,对“阁下李先生”等等。发展到“赤橙黄绿青篮紫七彩以色列”对“多来米发索啦西一曲安卡拉”,已经是完全不论平仄而幽默为主了。
话说1991年,笔者读《郑逸梅文集》卷三之《艺林散叶》,见“郑质安夜坐有句云:‘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大为欣赏,便拿来做了寒舍的对联,横批搞怪,把“给你点颜色瞧瞧”字对字地翻译为“Give you some color to see see”,左邻右舍忍俊不禁,广为传播。
其实,把英语拿来“艺增”,已经变“无情对”为“无法对”,离开了我中华“对联”的根基,纯属开玩笑了。因此,回头看看眼下这“元素对联”,则是“无法对”的拓展,属于“笑一笑十年少”的闲趣,居里夫人不会流泪,文化学者只会苦笑而已。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对联文化”的影响力,只要沾上“对联”二字,标题好做,文章也好写。当初袁大头一命呜呼,某报就有对联“敬赠”。上联是“袁世凯千古”,下联为“中华民国万年”,连字数都不一致。隐含的话语是:“袁世凯对不住中华民国”。
“无情对”与无法对,是错还是对?恐怕也只有“问询南来北往的客”了。
不设藩篱,恐风月被他拘束
大开户牖,放江山入我襟怀
与纳兰容若、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的朱彝尊,为嘉兴山晓阁题写的这副楹联很有名。江山风月任意挥洒,人在景中大气浑然。历来为后人称道。
然而,变其意而用,恐怕比“元素对联”更叫人仰天长叹:据中国青年网等媒体报道:1月11日,河南南阳官庄镇第一中心小学不设藩篱而大开户牖,上百名学生于寒风中跪在操场考试。
半个世纪前“上山下乡”,有一句宣传口号叫做“天地当课堂”。八面来风,毫无藩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然而,古往今来,如此“无拘束”的考试恐怕先例难寻。笔者查了天气网,1月11日南阳当地气温是-2至-10度,敢于把孩子们堆到寒风阵阵的操场上,真的需要有几分“放江山入我襟怀”的“顶风”妄为勇气!估计这百名娃娃平生“最难忘的一课”已经是入了“襟怀”了。
如今,那位回应媒体说“考试学生多,教室内坐不下”的校长已经下台。然而,据红网等媒体披露:该校“全年除了期中考试在室内进行,其余考试都在操场上进行。”学生说炎夏太阳照得睁不开眼,有的学生甚至中暑。可见“大开户牖”早已成为习惯,有关单位为此发文“禁止在操场考试”,实在是“含泪的幽默”也。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此联出自李白名诗《行路难》。借韩、贾浑身才华得不到重用比喻自己屡遭世人白眼而处境艰辛。
再次反其意而用,我们是否可以问一句:“歪才”而“尽其用”了,岂不二二得四,祸害倍增?且看1月14日央视新闻:江苏如东一辆深夜沿路排放黄绿色废水的“洒水车”被执法人员拦停,车主乃江苏拜瑞生物医药科技公司,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用此方法偷排废水。目前,该公司已停产整治,并被罚款80万元。
为人一旦失却底线则无恶不会作。怎样的韩信、贾谊能够有如此的胆略与气魄!或曰,一年多时间,大家居然对此种“医药科技”视而不见?答曰真的可能,如果“久而不问其臭”,如果专门找原本比较肮脏的街道,如果都是半夜甚至凌晨排放……呜呼!管取千航捆载归,哪知一路吞声哭?这样无视周边的人居环境而把“人文生态”抛却脑后的“人才”,是如何被“发现”而重用的,这种“污染文化”又是如何大行其道的,岂不发人深省?
闽人魏子安大著《花月痕》第33回有书室联:“诵十万言,有诗书气;翔九万仞,作逍遥游。”像“洒废水车”这般地“逍遥”,已经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环境保护法,当然不能任其“翔九万仞”。
白居易慨叹:此情不语何人会,时复长吁一两声。从“无法对”,到“跪考”,到“洒废水车”,吾侪短叹而后长吁,微笑继而悲愤,立此存照,以儆效尤也。
后记(待补)